觉得好了些,望着他,刻意笑出几分缱绻的哀愁,眼睛里仿佛藏着些话将说不说。池镜也不问,猜那无非是一种感动。他心里觉得她可笑,真怕她在感动间说出要“嫁他”的话来。手却只管温柔耐心地在她柔软的肚皮上一圈一圈地摩挲着。他是绝没有娶她的可能的,也没这个必要。侯门之家的婚姻嫁娶最重门当户对,要算起来,那位素琼小姐才算和他登对,何况老太太看中,老太太也自有她的打算。他不能违抗,也不犯着去违抗,他对婚姻根本觉得没多大意思,所以显得随便。隔日晨起,池镜去给老太太请安,赶上他大哥池兆林也在这屋里请安。老太太脸色不好,瞅见池镜进来也没理会,仍和他大哥兆林说:“你二老爷在京任兵部侍郎,又兼着内阁的差事;你父亲在这里任着织造监察,也没见他们有你那么些无用的应酬。你少在我这里扯谎,你那些算什么要紧推不开的应酬?还不是你自己好玩,拢着那些人在外头大吃大喝大玩大闹的,开销不掉了,回来又哄着鲁相公替你想法子。我说呢,这一年单是你的账就一月比一月多,我不问,你就当我不知道?我还没老到要做睁眼瞎!”单看那身段相貌,兆林也如玉山在前,骨骼清朗。相貌与池镜还有三两分的相似,尤其是眉眼中那一缕缥缈的浮荡。然而通身气度又更贴近贺台一点,有股模糊孱弱的书卷气。这两者调和在他身上,造就了他独特的一份孩子气式的坦荡真诚,真诚得无耻。他在底下陪着笑脸打拱,“哪能呢?老太太是咱们家最清楚不过的。瞧,您一叫我过来问,我就知道瞒不过您老人家的眼睛,都照实说了。那些钱,也有真应酬的,也有和朋友胡混的,了不得,下月孙儿省检着些就是了。”老太太恼道:“从前的我就不和你算了,只是你上月的账,你自家想法子去,要么找你老子,要么找你娘,看他们拿不拿出点体己来替你开那些账。横竖官中的钱你别想,我这里也没有银子给你贴补。”兆林瞟一眼椅上的池镜,也不好死皮赖脸再求,只放下手笑道:“我亏空的账自是我去想法子,老太太可千万别为我的事气坏了身子,那孙儿才真叫该千刀万剐了。”老太太横他一眼,又气又笑,“你几时少怄我些,我这身子自然就硬朗得很!你花那些钱,还不是拿去打发了外头那些娼妇,当我不知道,长板桥那巷里有个叫,叫——”有点记不起,因而扭头望着跟前伺候的那年轻媳妇问:“是叫个什么?”
毓秀睇了兆林一眼,鼻腔里溜出一声极轻的冷笑,“回老太太,叫林萼儿。”兆林也睇她一眼,没说什么,老实等着老太太训话。“就是那林萼儿,听说是给你常月包着?你媳妇也不说说你,由得你在外头养那些个妖精。我成日说,你喜欢,只要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就正经买来放在房里,我不说什么。偏就爱和那些风月场中的女人胡混!她们和你能有几分真心?还不是看中你的钱!”兆林也不分辨,呵呵一笑就混过,见老太太没别的再说,便要辞去。老太太说够了,也就挥挥手赶他,又望着他的背影提高嗓门嘱咐,“你别想着又到账房里去编钱!我已嘱咐过了,往后除了月钱和正经单子上的开销,一个钱不许多给你!”兆林连声答应着,又把池镜看一眼,慢条条走了出去。上头毓秀忙续上茶,老太太沉着脸色呷了半盅,叹着气将身子骨往榻里头搦了搦,窄小的骨架缩在一件宝蓝黑襟的常长袄中,袖口也有大段黑色的连枝纹。双脚离了地,坠在半空,鞋子也是宝蓝色,蓝得艳丽沉重,又是软缎料子,油亮油亮的,鞋面上绣着几朵白栀子花。她整个人仿佛是布满灰尘与蜘蛛网的阴暗房间里开着的一朵颜色秾艳的花,兀突突独那一朵,给人一种冷冶得倒胃的刺激。她缓了半晌,才过问起池镜,“你怎么这时还没往史家去?”池镜忙道:“昨日听史老侍读说起今日有一位故人去访他,我想着该晚些时候去。”老太太点着头看他,刚给兆林怄过那一场,此刻倒觉得他也并不那样可气,因此说话格外和软,“你虽不及你二哥,倒是比你大哥好些,你们兄弟三个就属他最叫人生气。”但池镜知道,往往越是可气才越是表示疼爱,他二哥倒是最不可气,却是最受忽略的那个。不过这也是相形之下。老太太心里到底真疼谁爱谁,谁也不知道。她的心思总是变化多端,今天宠这个,明日夸那个,好像有意要叫人琢磨不定。跟着她的话说谁好谁不好都不行,谁知道她心里到底怎么想?所以池镜只是笑笑。隔会老太太说:“于家太太今日要设宴还咱们家的席,连你兄弟姊妹们都算在内,你史家回来可别再往外去。”池镜颔首答应,老太太窥他须臾,也看不出他是高不高兴,因道:“这两日那于三姑娘到我这里来,我看她倒觉得不错,端庄有礼,举止大方,只是话少些。大约是姑娘家,明白事了,心里知道是相看婆婆家,所以腼腆。”那毓秀给池镜那几上端了碟果脯去,回头向老太太笑着,“是有些不爱讲话,我听分派过去伺候的丫头们说,也不大和她们说话,没事只在屋里做针黹活计,也就是和她们家里带来的两个丫头还有她母亲说几句。”老太太攒眉道:“这太静了也不大好,把这点改了,倒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孩子。”毓秀道:“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呢?”老太太想想也笑起来,“这已是难得的了。”两个人议论一阵